English

张爱玲的“定位”

2000-02-1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

这样的话,这样的语气,神情,分明是张爱玲才能说的呵,每一个字都是细细的针。深夜,蜷在自己的床上,拉一盏台灯,打开几年前的旧书,张便如同一个故人,神色落寞地与我说话,话语细细密密地如灯的微光,就那么泻下来。她真是什么都懂了,她的心思和一个末路穷途的小资产阶级的心情暗中谋合,但她不能给你安慰,她是Impersonality的,她同时是弗洛伊德和艾略特的好学生。“出名要趁早啊!来得太晚的话,快乐也不那么痛快”——她就是那么地甘心俗气。“快乐”这个词真是又虚幻又荒诞,在旁人看来,是健康明快的,在张爱玲那里,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。你无法逃出她描绘的那些的色彩,繁复、艳丽而凄婉,那一片繁华而冰冷的物质的光,那么细致和真实,却永远与你隔了冷冷的一层。

我记得唐?、严家炎主编的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是没有提到张爱玲的,这当然是他们的文学史的标准问题。钱理群、温儒敏、吴福辉等人在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》指出了“她本人的天才成份”(终于),笔墨却相当经济。至于派别,象张这种不洋不中,不古不今的文体也委实难以分类,是“新鸳蝴体”呢,还是“新洋场小说”,或者“娱情小说”?严家炎在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中把她归入了“心理分析小说”。他相当谨慎地认为张使四十年代心理分析小说达到了一个“小小的高峰”,在分析了张的小说的成功独到之处后(其分析没有超过傅雷在四十年代的评价),他指出她取得这样的成功的原因是“本身就是从这个圈子里来”,这个圈子指的是“舞女,少爷和各种市民”,语气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鄙薄来。张在大陆的文学史上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,她只能作为“侧室”或者“小妾”安顿于“偏房”。谁叫她从来不提反帝反封建或者革命呢,谁叫她写的永远只是萎琐的“人”和悲喜参半的“欲望”(passion)呢。中国人看文学是首先看题材的选择和主题的发掘的。主流的中学语文教学一开始也是反复强调 中心思想”的重要性,这种教育曾经使张爱玲丧失了相当大的接受市场,象我们在高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张这种奇怪的文体的。因此,偌大的内地,找不出受张爱玲影响的作家来,然而在台湾,却奇迹般地有了衣钵传人:60年代的施叔青、白先勇;80年代的李昂、朱天文、朱天心……首先为张爱玲“翻案”的是夏志清。在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中,他花了42页论张爱玲,而用了26页论鲁迅。其厚此薄彼也许并不足取,但张被忽视了这么久,多提几句也是应该的吧。他在台湾作家水晶写的《张爱玲的小说艺术》的序中写道:“……别的作家(指五四以来的作家)产量多,写的不少有份量的作品,也自有其贡献,但他们在文字上,在意象的运用上,在人生观察透彻和深刻方面,实在都不能同张爱玲相比。”发表于1973年的《张爱玲的小说艺术》是继夏志清的批评之后,第一部研究张爱玲作品的专著。作者水晶对张推崇备至,用西方文艺理论批评(主要是用英美新批评),分析了张爱玲的《传奇》。而在内地,张沉寂了40年之久。直到1985年4月,柯灵才在《读书》上公开了《遥寄张爱玲》,以此为契机,《收获》登载了《倾城之恋》;87年陈子善发掘了张在上海发表的作品《小艾》以及张中学时代的作品;1989年,有研究者认为,张在《流言》中的“荒凉感”与艾略特的《荒原》意象相通。而孟悦、戴锦华则从女性主义的视点出发,在《浮出历史的地表》中,将苏青、张爱玲定位于现代女性文学的成熟点。面临意识形态的破灭的大陆知识分子开始从新的视角去审视张的“私语”。而后,安徽文艺出版社、浙江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了《张爱玲文集》、《张爱玲散文全编》,无论是读者和研究者都是刮起了一阵“张爱玲热”。1995年秋天,张在洛杉矶悄然仙去,文汇出版社出版了陈子善编的《作别张爱玲》,以及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胡辛的《张爱玲传》,销量应该很不错。后来,研究张爱玲的论文当然就数不胜数了。

从在四十年代在上海大红大紫到近三十余年的沉寂无闻,到现在的高潮再起,这五十年的历史,就象一出热闹的戏,很中国,很传统地演下来。这些年间,出现了多少骇世惊俗的作家,但猛一抬头,张爱玲还是怪怪地呆在那里,高高地,落寞地看着纷纭的众生和文坛,象她笔下的月亮,“……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,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,陈旧而迷糊”。为什么在大陆任何一本现当代文学史上都看不到这样的章节,诸如“张爱玲的历史地位”呢?这种文学史编撰的标准是否是公正的呢?

张感受的是中产阶级,是世俗的市民,是男男女女的尴尬悲凉,当然你可以认为这是张爱玲生活圈子及思想视域的局限,而恰恰是这一种局限,为市民以及知识分子提供了意识形态的边缘性语境。想想偌大一部《石头记》,不过是贾公子与众女子的调情、呕气、嘻戏、赋诗而已。张爱玲攒成的薄薄一本《传奇》,与荒唐的《石头记》一脉相传,加入了《金瓶梅》的市民气,又经过了鸳鸯蝴蝶派的“言情”,以及西方毛姆的“通俗”,独独成了她的“张体”。她看这一个世界,用的是“张看”,把自己置于一个俗人与小女子的地位,对世事人情的洞晓而不语,只管细细地,絮絮密密地说故事,自己却好象是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。这何尝不是一种玲珑剔透的聪慧呢?

可惜买不到胡的《今生今世》。胡兰成对张的解读似有夸大和奇想之嫌,但我认为可能比“新批评”的分析更为贴近一些。傅雷对张爱玲的小说的评价其实很有份量,首先他肯定了她的“技巧”:“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,她利用暗示,把动作,言语,心理三者打成一片。”其次,他肯定了“情欲”的作用。而这个作用现在看来是无限量的。比如当下走俏的上海女作家,沉浸在一种极度自恋的私语中,对“性”作不厌其烦的描述,对身体感觉的无限度地发掘,对身为女性的“我”的“性高潮”没完没了地炫耀,相形之下,张是很节制的。她从不滥情。

1994年,关锦鹏的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获金马奖。这部影片几乎原封不动地参照原文,但小说中的“苍凉”已经荡然无存,只剩下被市场改写的《廊桥遗梦》式的三角恋爱和回归道德主题的庸俗故事。也难怪,她的小说里本来就有很多好莱坞电影的元素:都市,金钱,欲望,美貌,红尘中的男男女女……张可以被文学史忽视,当然也可以被改写。这似乎更加确定了她“通俗作家”的定位。她就是这样高不成,低不就,把生命的悲凉轻轻化为了一场轻喜剧,令人莞尔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